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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总在现实和幻觉中摇摆不定，清醒还是昏迷，对他来说并没有明确的界线可以区分。 常常睁开双眼，四周环伺着的都是异乡人的面孔，耳边传来陌生的话语，遥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有很多次，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不是“称呼”，而是“名字”。 他捧着脑袋，无数条讯息拥挤在脑海中，就像是大卖场里抢降价商品的人群那样你推我搡，最后凝滞堵塞，像是一个沙丁鱼罐头。 大卖场……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商店门前的广场上，商店门口人进人出好不热闹。厚厚积雪覆盖的街道两旁，松树上的霓虹灯一片连一片，为大雪中苍茫的夜色披上了美丽的亮片。 雪花静静落下，这是季节赐予人间的礼物。 有一个穿着褐色大衣的男子从商店里走出来，明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脸上的笑容极为生动。 “哎呀，下雪啦，这可是个好兆头！” 跟在那个男子身后出来的是一个黑人妇女，她提着两个满满当当的购物袋，似乎有点不堪重负。 “为什么不帮我拿？请你绅士一点好吗？” “在里面逛了两个小时，我的腿都快断了，你还要往人堆里冲。请你淑女一点好吗？” “那套水晶茶具我早就相中了，好不容易圣诞节大减价，当然要抢一套回来。” “既然如此，你就该好好提着那套茶具。” 依然是陌生的话语，但那声音却很熟悉，他伫立在原地看着那对男女，视野所及之处，不知为何他们格外醒目。 “法师？！”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那名男子吃惊地喊道，而那名女子的神色，除了惊讶似乎还有一丝恐惧。 “你们是在叫我吗？” 他局促地绞着双手问道。黑人女子的神情让他有点慌乱，难道自己是什么通缉犯不成？ “当然……那么，你也是趁圣诞节大减价来购物吗？” 男子似乎察觉到什么，他话锋一转，再度露出了那个生动的笑容，他的眉毛扬了扬，眼睛闪闪发亮。 “博士，他……” 那个黑人女子迟疑地开口，男子却打断了她。 “今晚就是圣诞夜，所以商场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都被抢了个精光，连平时根本没人要的压仓货都被抢空了，失去理性的购物真是可怕。” “不好意思，我不是来购物的，其实……我现在脑子里有点混乱，你知道，就是那种……那种……” “总觉得少了个零件有点运转不正常的怀表是吧？别担心，肯定是压力太大了，所以大脑给你提意见，要你放松一下。” 三言两语，他就被带进了那名男子的世界，他觉得这样的对话似乎理所当然，却又并非完全如此，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欣喜和厌恶交织的奇异感觉。褐衣男子显得很热络，而他身旁的女伴却一言不发地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好几遍。 “法师，我有一个好主意，你来和我们——我和玛莎一起过圣诞夜吧，不用担心，她的家人旅行去了。” 言毕，男子用肩膀撞了一下女伴，她差点提不住手里的袋子。 “对对，你们尽可以喝个痛快。” 她连连点头，把手里的袋子强行塞给了身边的男子。 “可是，我……” “啊对了，我是博士，她是玛莎，很高兴认识你，圣诞夜的法师。呃，你刚才想说什么？” “那个……” “喔，起风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玛莎的家，坐在壁炉前一边喝一边聊吧。” 自称博士的褐衣男子很自然地勾住他的肩膀并将那个大购物袋过到了他的手里，那重量让他皱了下眉，他抬头望着身边那个神采飞扬，看似心情很好的博士。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博士侧过脸再度笑了笑。 “今晚的圣诞大餐是从法式餐厅订的，你肯定会喜欢。” 桌布铺好了，吃剩的鹅也撤了下去，玛莎点了起烛台，还打开了圣诞树上的霓虹灯。他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看着炉火，熊熊燃烧的火苗映在他的眼睛里，仿佛他的双眼中也在燃着火。 “嗨，法师，再来点葡萄酒怎么样？” “那个……玛莎呢？” “在楼上的卧室里，和她的父母煲电话粥去了。” 博士笑着递给他一个杯子，他发现对方的笑容里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总是在询问，总是在微笑，却容不得你拒绝。这种态度，他却视作理所当然，并有一种自己也应该是这样的——不，自己或许比他更甚的感觉。 “这是玛莎的珍酿，来尝尝吧。”博士一边倒酒一边说，“啊，是1963年的，那可是一个好年份。” “抱歉，我不太懂这个。” “我也不懂，反正我想喝哪个年份的都能喝到。” “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同类。”他看着玻璃杯中深红色的液体，炉火的红光让那液体变幻出不同的色泽。 “同类？”博士迅速而意味深长地瞅他一眼，“啊哈，我喜欢这个词，那么同类，让我们来干一杯吧。” 他们把酒杯互相碰了碰。 “我们认识，对吗？在商场门口，你一下子就叫住了我。”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失忆了吗？”博士一口干掉自己杯中的液体。 “不，只是有些断层，我好像忘记了一切，又好像没有。不过只是偶尔会这样，所以我并不在意。” “已经……变成了这种样子了吗……”博士喃喃自语道。 “我觉得你很熟悉，你们都很熟悉，所以……” “所以就来蹭饭了？哈哈哈，法师，我刚发现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他有趣吗？不对吧。他腹诽道，同时感觉这样围炉夜话的场景十分稀奇，稀奇得让他潜意识里产生了违和感。 “我们是……一个民族，我和你；玛莎属于另外一个民族，所以我们是同类，玛莎不是。”博士解释道。 “难怪我对你的感觉更强烈一些。”他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 “不仅如此，我们的民族只剩下我们了。” “只剩下我们？……我们被剩下了？” “呵呵，你说的真好，就是那个意思。我们被剩下了，在这个宇宙里，和这个宇宙外面。” “哦。”他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惊讶，看来这应该是他的意识里既定的事实。 “喂，法师。” “什么，博士？” “如果我说……导致我们被剩下——被抛弃在这整个时间中，是由于我的缘故，你是什么感觉？” “感觉？” 博士点点头：“你只是间歇性失忆，又不是闻了乙醚。快告诉我你的感觉。” “没有……感觉。” “没有感觉？” 博士瞪大眼睛看着他。而他把右手放在胸口，但是两边都有心跳，他不知道该放在哪一边。 “好像有一点难过，有一点怨恨，有一点失落，但是……” “但是？” “不，没什么。” 但是，还有一点高兴，为什么会高兴？灭族的人会高兴吗？是高兴自己幸存，还是……？ 他望向坐在壁炉那边博士，对方却似乎对提问失去了兴趣，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瓶所谓的珍酿。 “糟糕，我把玛莎的珍酿都喝光了，她明天肯定会发火。” “这不是她给你的吗？” “我偷偷从酒柜里拿的，这好像是她父母结婚纪念日那天买来当纪念品的。” 话虽如此，博士却一点也没有惭愧之意，他扔下空酒瓶和酒杯，躺在暖烘烘的地毯上。 “圣诞夜是全家团聚的日子，记得以前我们那里也有这样的节日，只是现在已经没有过的意义了。不过今晚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声：圣诞快乐，法师。” 博士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此时，挂钟刚好敲响了午夜12点，水雾蒙蒙的玻璃窗外，大雪已经停了。 “圣诞……快乐”他握住那只手，却发现博士已经醉得睡着了。 我很高兴，你和我一起幸存了下来。然而我…… 他低头看着那只被握在自己掌中的苍白的手，时间静止在那一瞬。然后，他做了一件以为自己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 视线变得模糊，无数断裂的记忆碎片全部连在一起滴落在那只手的手背上。 他哭了。 |